最初的故乡

【作者：蒋教员,编号1695 更新时间：2013-11-19】

      要回家，必须穿山而行。一路向东，青山巍峨，绿水环绕，满眼旖旎景色，心思却因之起伏难捺。当连绵的山峰慢慢变为一望无际的平原，当河水的清浅之色渐渐变得深不可测，当丝丝海水的气息悄悄取代了森林间吹拂的微风，遥远的乡音穿过重重山峦，掠过条条江河，缓缓传递而来。一幕幕旧时之景在深秋充斥着满满凉意的夜晚清晰重现，竟交织成了一个最初的故乡。

 

      东涡东涡是故乡的一条河，亦是我的一个结。老家的河流数不胜数，大多都叫不上名字，东涡却是个例外。东涡河很宽，从东岸到西岸要坐一只小小的渡船；东涡河很长，远远可以看到赶着老鸹匆匆路过的渔人。记忆中的东涡，河水清澈，漂浮着绿绿的水草，藏匿着数不清的鱼虾，河面上那群觅食的鸭子，一个石子丢过去，它们便惊慌失措，躲到自家主人的小船后面去了。那时家家都有一只小小的水泥船静静停靠在岸边，我常常捧一本小人书，坐在奶奶家小船的船尾，把腿伸进清得见底的河水里。偶尔抓一把石子，砸向湖心的鸭子。鸭子们扯着嗓子尖叫，扑扇着棕灰色的翅膀，一只最漂亮的绿头鸭孤独地游离在群鸭之外，静静地看着我在鸭主人的斥责声中慌慌张张地躲进船舱。

 

      喜欢沿着河岸漫步，尤其在傍晚霞光烂漫之时。夕阳最美的落脚点，就是河面。夕阳、树木、白云和微风，构成了平凡却温暖的景色。我会坐在河边的石墩上，安安静静地看上一刻。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稻香，东涡河上洒满了揉碎的霞光。鸭子懒懒地抖落水花，摇摇摆摆地往岸上走。老屋顶上的茅草金黄金黄的，笼罩在霞光下，微微泛红。

 

      后来，河水不再如往昔清澈，一天天暗沉下去，暗沉得令人心慌；后来，鱼虾变得屈指可数，有时候一网拉上来只有寥寥几条小鱼。去年春节回老家的时候，我惊异地看着被抽干了河水空荡荡的河床，湿润的泥土在冬日干燥的天气中渐渐开裂，裂出一条条深深的缝隙，我的小鱼与鸭群，我的芦苇与小船，都消失在这巨大的裂缝之中。

 

      再忆起东涡在我脑中的影像时，却不是霞光灿烂，而是细雨迷蒙。细细的雨丝在河面上晕染开一圈圈小小的波纹，小船、鱼儿、鸭群，都默不出声。潮水涨及梦境，那一片芦苇，还站立在秋天的深处，以忧伤的潮水的方式。如今想起，这竟是它为了结束这一段生命，而展现的最后画面。再后来，东涡又灌满了水，虽不是原先的模样，河水却重现清澈。我想象着鱼虾、鸭群、芦苇重新回到我的东涡，实在是一种难得的幸福。抽干了心中回忆的水，又重新注满。曾经的河水缓缓流过，流过我的惆怅与我的希望，终于在一个冬日的早晨彻底流干。又以一个崭新的姿态，开始书写新的记忆。

 

      小路与东涡河不同，小路确实是没有名字的。常说“羊肠小道”，老家的小路用羊肠来形容恰如其分。小路曾是乡村的脉搏，安安静静地跳动了好多年，在田野间密密架构，在苏北小城的平原上悄悄老去，记载了一年又一年的沧桑。奶奶家的院子，就在这样一条小路的尽头。它蜿蜒在东涡岸边，曲曲折折，任意游走，爷爷的脚印、爸爸的脚印，我的脚印……一步步印在小路上，又一点点消失。不是没有抱怨过小路的狭窄或泥泞。下雪的小路，纯白的雪与黑色的土糅合在一起，雪已被泥土浸染得变为灰色。踏在这种雪地上就像走在沼泽地，深一脚浅一脚，有种随时会陷进去的错觉。终于走到奶奶家时，鞋子上必定已沾满了淤泥。然而，抱怨只在偶尔。对这条小路，终究是有着无法述说的感情。最怀念除夕的夜晚，和父母一起走那段回家的路。月光清朗，平时柔软的泥土被冻得有些发硬，泛着些许白色，仿佛覆上了一层薄霜。路边的东涡河荡漾着浅浅的波纹，细长的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晃腰肢。夜晚静谧，只有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与邻近村庄里传来的一声声短促的狗叫。四下里一切都是透明的，眼前暗暗浮动着一层清幽的银辉。一只惊恐的小动物飞快地从脚下掠过，一晃便不见了踪影。爸爸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，我和妈妈走在后面。这一家三口的散步，一年中难得有几次……

 

      又在一年伊始，温馨的感觉像是对岸老屋透过小窗散发的橙色灯光，蔓延在安静的夜里。怀念如斯，却注定消亡。再见时，小路已不能再被称为“小路”。原本干净柔软的泥土上覆盖上了厚重的水泥，遮天的大树被连根拔起，枯败的枝叶浸泡在东涡冰冷的河水里，像在哽咽，像在颤抖。后来，小路尽头，奶奶家的院子拆迁，村民们都搬进了新修的国道边的小楼。我站在小楼的阳台上，默默看着变宽变平的大路与路边游泳池一样干净而没有生机的河水，有抑制不住的难过。它们都被拉向了列车一样飞驰的现代化的对立面。

 

      不久以前，小路还与田野与河流融合得如此和谐，朴实无华，承载了那么多辈人的辛酸与记忆。可它毕竟代表了贫困，注定难逃消逝的命运。从回忆的片段中抽身时，又是黄昏临近。此刻的霞光延伸着，延伸着，一直延伸进多年前另一个遥远的黄昏。属于我的二十年岁月不过是短暂一笔，面对这座坐落在东部平原的沿海小城，却像是经历了沧桑巨变。这座曾经河流遍布的小渔村，如今高楼林立，厚重而朴实的历史被钢筋森林取代。以至于每次回到故乡，都要重新相认。韶华流逝，岁月变迁，曾经浓烈的乡土之情如今正在渐渐淡去。叶落归根，当脚下的肥沃土壤被坚硬的水泥路取代，叶子该去哪里寻找它的归宿？世界之大，再没有一个地方，无论离得多远，你都能感到血脉相连；再没有一处风景，无论过了多久，都能坚守原地等待着你去找回记忆。

 

      如今的我，身处千里之外的薄雾笼罩山城，无法不怀念阳光明媚的平原。想家的时候，我们是草丛中寂寞的蒲公英，循着布谷啼血的方向，以秋风做翅膀，让回家的梦，沿着长长的河流，去点燃内心的灯盏和远方的落日。故乡犹在。如何变迁，如何消逝，都以最初的模样屹立不倒。在远方，在心中。